第六节 南北之争
“南北之争”源自明朝。明朝末年,南方籍大臣和北方籍大臣党争十分严重,南方派系以江浙大臣为核心,北方派系则以山东籍高官为首。因南人多文采出众者,故崇祯一朝中南人占了上风。到清朝顺治年间,局面则完全反转了过来,以冯铨和刘正宗二人为例:
冯铨是顺天涿州人,刘正宗是山东安丘人,均是北方派系,曾备受南方大臣打压。明崇祯皇帝定逆案时,冯铨因曾依附谄事魏忠贤,被定为“忠贤党”,罪列第二,终崇祯一朝,未能得志。
“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入清后,冯铨、刘正宗二人均凭手段当上了清廷的高官。冯铨善于揣摩执政者心意,摄政王多尔衮对其十分满意,令其入内院协理机务。刘正宗善写五言古诗,又写得一手好字,其书法号称“秀妙无伦”,因文章、诗词、歌赋出众,成为顺治皇帝的文墨挚友。顺治皇帝每得著名书画,必经刘正宗鉴别评定后才归御府收藏。顺治皇帝还常常将所得名人字画和自己作的字画及亲笔题字赐给刘正宗,御府图书题跋也多出自其手。
江山换了主人,大臣却还有不少是前朝旧臣,“南北各亲其亲,各友其友”,冯铨和刘正宗成为北方派系大臣的首脑人物,南北之争依旧在延续。不过清初的党争比明朝更要复杂,清廷不居中调和,反而借势利用,将其当作打压江南士人的工具。
冯铨及其党羽山东淄川人氏孙之獬是北京城最早剃发迎降的明臣,素为众人所不耻。以陈名夏(陈名夏,江苏溧阳人,少时以文名著称,为复社名士。崇祯十六年(1643年)会试中,名列四百名进士之首,殿试取中第三名(通常所称的探花),明末任翰林院编修,兼户、兵二科给事中。甲申之变前夕,陈名夏曾面见崇祯皇帝,建议召集山东义勇救援京师。李自成大顺军攻进北京之日,陈名夏上吊自杀,但被家人解下救活。李自成手下官员牛金星下令征明朝官员入宫后,陈名夏躲了起来,不久被人检举,终被大顺军抓获。刚好负责审问陈名夏的是一位姓王的山西秀才,与陈名夏相识,因而力劝陈名夏加入大顺政权。陈名夏逃跑不成后,终于还是投降了李自成。不久后,便找机会逃往南方家乡。由于当时的南明朝廷正在缉捕曾经投降李自成的明朝官员,陈名夏被迫再次逃亡,几经辗转后,在福建大姥山遇见好友兼儿女亲家方以智(明末四公子之一)。方以智送了陈名夏一大笔钱,助他逃亡。陈名夏最终到了河北大名,在此地遇见同年成克巩。成克巩当时刚接受了清朝廷的征召,便将陈名夏推荐给保定巡抚王文奎,再由王文奎上疏,向清朝廷推荐陈名夏。顺治三年(1646年)正月,陈名夏出仕清廷,从此平步青云。其人“所推南人甚众,取忌于北”“国族侧目”,从步入仕途之初就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激烈的党争。)、龚鼎孳(龚鼎孳,字孝升,号芝麓。安徽合肥人。崇祯七年(1644年),龚鼎孳中进士,时年十九岁,授湖北蕲水知县。崇祯十四年大计,政绩列湖广之首,迁兵科给事中,诏入京。李自成攻陷北京后,龚鼎孳投降为直指使,奉命巡视北城。有人责问龚鼎孳为何屈膝变节,龚鼎孳说:“我原欲死,奈小妾(指秦淮名妓顾眉)不肯何!”这便是郁达夫诗“莫怪临危艰授命,只因无奈顾横彼”的典出,时人均视为千古笑谈。满清入关,龚鼎孳又主动迎降,官授吏科给事中,历官太常寺少卿、左都御史、礼部尚书等职务,还当了几次会试点考官,是著名的“三朝元老”。虽然于气节上有亏,但龚鼎孳才气纵横是无可否认,他写数千言可以一挥而就,而且辞藻缤纷,一点都不用修改。顺治皇帝在宫中读了龚鼎孳的文章,叹道:“真才子也!”清初名流多出龚鼎孳门下。)为首的南方官员弹劾冯铨是前朝阉党余孽,曾在天启年间依附大宦官魏忠贤,这才得以爬到大学士之位。冯铨则反唇相讥,揭发龚鼎孳曾经投降过闯王李自成,“竟为北城御史”。
彼时摄政王多尔衮掌管朝政大权,当面问起龚鼎孳投降李自成一事是真是假,龚鼎孳竟然回答道:“岂止我龚鼎孳一人,何人不曾归顺?魏征亦曾归顺唐太宗。”气得多尔衮大骂说:“龚鼎孳自比魏征,而以李贼比唐太宗,可谓无耻!”
当时汉人高官如洪承畴等均是南方人,冯铨一度处在下风,但多尔衮权衡利弊后,公开支持了冯铨一派,不过也未贬斥南方籍大臣,表面上对南北两方的争斗采取了不偏不倚的态度,实则是支持冯铨。之所以如此,盖因满清以异族入主中原,对汉人士族十分警惕。多尔衮执政期间,一向对汉人大臣采取猜疑、压制的态度。南北党争中,南方大臣陈名夏、龚鼎孳均是声名远播的才子,而冯铨则名声很坏,多尔衮公然予以庇护,就是因为冯铨是最早剃发留辫的汉人大臣之一,远比陈名夏、龚鼎孳对满清更为忠心耿耿。
顺治七年(1650年),多尔衮死,清廷政治气候陡变。顺治皇帝亲政,立即一改多尔衮的政策,对笼络依靠汉人大臣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
顺治皇帝是满清入关后第一位统治中原的皇帝,他幼年即位,受到母亲孝庄太后的严格管教,而朝政大权长期为其叔摄政王多尔衮把持。顺治皇帝成了摆设不说,还不得不有意纵情于嬉戏游乐,以为韬晦之计,避免受到多尔衮的猜忌。在这样险恶政治环境下长大的顺治皇帝,心理极为扭曲压抑。多尔衮病死后,他终于取得了大权,立即表现出暴躁刻薄的性格,开始恣意妄为,完全凭自己的意志决定许多事情,全然不为大臣的意见所左右。
顺治九年(1652年)四月,顺治皇帝在一道谕旨中宣布,为防止诸王大臣因循怠玩,允许满汉官吏互相参劾对方的玩误之处。
次年六月二十七日,顺治又提出,内三院为机密重地,事务殷繁,应选举贤能之人任职,并特别指明每院应设汉官大学士二员。到顺治十一年(1654年),十七名大学士中只有两名满人,其余都是汉人大臣,直接参与了制定政策、发布政令等国家大事的处理。
顺治皇帝还突破了汉人大臣不得掌印的陈规。顺治十二年(1655年)八月,都察院署承政事固山额真卓罗奉命出征,顺治皇帝即命汉承政龚鼎孽掌管部院印信。之前,部院印务向来由满人大臣掌管,正官公出时,则由次官代理,从未有汉人掌管印信,以致龚鼎孽接到任命后吓得不轻,战战兢兢地上疏恳求撤去这一任命。但顺治皇帝未予接受,坚持要龚鼎孽接管印信。
表面上看起来,自顺治皇帝掌权,汉官的地位显著提高了,但起初不过是少年皇帝刻意要表现得与他所痛恨的多尔衮不同,之后则是为了统治的需要。在年轻皇帝的骨子里,对汉人大臣的戒备和警惕并未比多尔衮减轻多少。顺治登上皇帝之位并不是必然,而是多方政治势力复杂斗争和相互妥协的结果。他幼年即位后,都是其叔多尔衮在殿堂上发号施令。其母孝庄太后有男人的雄才大略,为了避免儿子受到多尔衮猜忌,多次教育顺治皇帝要韬光养晦,这样环境下长大的皇帝,心理压抑,脾气暴躁,性好猜忌,后来一旦掌权,则任性得一发不可收。他喜欢汉人服饰,喜欢汉人文学,也大力提拔汉人文士,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此信任汉人。
然汉人大臣自以为得到皇帝宠幸,看不透此节。南方籍大臣陈名夏设法勾结部分满人贵族,专权至令朝野侧目。由于陈名夏、龚鼎孽等人在朝中得势,冯铨、刘正宗等北方派系大臣自然没有好日子过了,尤其是冯铨,基本上是在南方大臣的不断参劾中度日,弹劾冯铨竟然成了南北党争的中心内容。北方派系大臣对此极不甘心,时刻想予以反击。而靠谄媚侍奉当权者起家的冯铨,在政治风向上的把握,其实要远远强于风头正劲的陈名夏等人。
顺治十一年(1654年),刘正宗突然发难,弹劾南方派系首脑人物陈名夏,起源便是一套明朝的衣冠——
顺治皇帝喜欢汉式服装,经常在宫中穿戴明朝皇冠、皇袍,并对镜沾沾自喜,认为比满服强多了。当年二月,顺治皇帝一时兴起,将明朝朝服公然从内廷拿到内院,向群臣展示。有大臣为了迎合皇帝,连声说好,顺治皇帝也是一脸笑容,看上去很是满意。
陈名夏一时感慨,对内翰林国史院大学士宁完我道:“只须留头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矣!”
宁完我在努尔哈赤时便已经归降满清,闻言立即勾结陈名夏政敌北方系大臣,与刘正宗同时发难,参劾陈名夏“结党怀奸,情事叵测”,主要罪状有“倡复冠服,涂改诏旨,结党行私,循情纳贿,纵子肆虐”等。其中最核心的是陈名夏把“留头发,复衣冠”作为“第一要紧事”,声言是“天下太平”的关键,是以宽衣博带为名,行变清朝为明朝、“计弱我国”之实。
彼时正值南明张名振率水师活动于长江下游和入海口,甚至一度进逼南京,江南局势十分紧张。宁完我、刘正宗如此一番弹劾,陈名夏立时便有了反清复明的重大嫌疑。顺治皇帝十分重视,命令内三院、九卿、科道、詹事等官在午门外会同对陈名夏逐条审问,从重定罪。陈名夏在受审中据理反驳,刑部右给事中刘余谟、御史陈秉彝在旁为之竭力辩护,双方争执不下。
在午门楼上暗中观察的顺治皇帝见此情景大为恼火,立即召见刘余谟、陈秉彝二人,大加训斥,并立即解职。最终,陈名夏被定罪,以弓弦绞杀于午门内的灵官寺,终年五十四岁。时人因而感慨说:“溧阳千磨百铄而不死,死之以弓弦。”
陈名夏被杀的引子是顺治皇帝喜欢明朝衣冠,被杀的原因是南方大臣党争失败,这不过是表面现象——
当时,南方战火纷纷,南明李定国正攻打广东,张名振活动于长江水域,沿海一带的郑成功也蠢蠢欲动,几方打算联合起来抗清作战,此即为前面提及的钱谦益所策划的“楸枰三局”。
在这样的局势下,陈名夏看到顺治皇帝喜欢明朝衣冠后,随口说了句“留头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便立即勾起了顺治皇帝深藏于心的警觉,杀机大现。实际上,陈名夏之死是顺治皇帝猜疑汉人大臣的一次公然展露。而在汉人大臣中,因南方陷落较晚,尤其是满清在江南遭到了激烈的抵抗,一手炮制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诸多惨剧,深遭江南士民怀恨,因而较之北方大臣,满清朝廷对南方大臣更不放心。这就是为什么在清初多次南北党争中,北方派屹立不倒、南方派多遭惨败的根源。
搞垮陈名夏后,冯铨、刘正宗等北方大臣为了进一步铲除异己,纷纷出动,以陈名夏“亲戚”“党羽”的罪名弹劾了四十一名南方籍大臣,进一步火上浇油。一时间,南方大臣感觉大祸临头,人心惶惶。顺治皇帝为了稳定局势,不得不亲自出面警告冯铨,冯铨这才不敢再兴风作浪,这场大风波由此平息。
在此之前,顺治皇帝一再向天下人表白自己是以宽治政,还常常叹息昔日明太祖朱元璋诛戮大臣太为过分,但自陈名夏案发生后,他又得出了为政太宽“亦不可”的结论,并于五月以“任意结党营私”的罪名,将陈名夏的好友陈之遴(陈之遴,字彦升,号素庵,海宁盐官人。出自著名的海宁陈氏。后民间传说乾隆皇帝本为海宁陈氏子孙,即为陈之遴一系。陈之遴年轻时与东林、复社名士钱谦益、吴伟业、陈名夏等结交,后来陈之遴还与吴伟业结成了儿女亲家,其妻徐灿是当时声名远播的女诗人。崇祯十年(1637年)以一甲二名中进士(榜眼),授翰林院编修。清兵入扰衡水一带,其父陈祖苞时任顺天巡抚,因城池失守下狱问罪,很快病死。陈之遴受到株连被罢官。清兵入关后,起初效命于南明政权,被任为福建主考官。后投降清廷。其所作《念奴娇·赠友》一词中说:“行年四十,乃知三十九年都错。”表达了改换门庭的心态。陈之遴甚至还劝说洪承畴发掘明孝陵,“尽变本来面目”。入清后,陈之遴很受清摄政王多尔衮器重,多尔衮死后,又得到了顺治皇帝重用。令顺治皇帝开始对陈之遴不满的是京师“大豪”李三事件。李三本名李应试,别号黄膘,因排行老三,又称李三。他是明清交替之际北京城极为传奇的人物,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却势焰熏天,玩弄王公重臣于股掌之间。李家世代在明朝中央各部当“书办”(文案记录工作),李三本人也是书办出身,在明朝犯了重罪,被关在刑部大狱中。刚好明末天下大乱,他乘机逃出,并召集了一部分人,将明朝各部“案例”全部偷回家中藏匿起来。古代法律条文粗略,处理各种案件全凭案例。清朝定都北京之初,凡事都在草创之中。六部创建之后,处理事务没有案例可循,头绪纷繁下,大小官员无不叫苦连天。李三把持了案例,奇货可居,趁机从中渔利,包揽词讼,案犯的生、死、徒、徙,官吏的升、降、奖、惩,钱粮的征、拨、减、免,往往由他片言决断。封疆大吏、朝中重臣为保饭碗,争相辇银输金“购买”案例。几年之间,李三便富可敌国。他在京城大造宅第园林,其规模堪比王公。尤其不可思议的是,他明目张胆地将自己的住所按中央六部的样式修建,分置“吏部”“户部”“刑部”等各房。外来人有事到某部,即投某部房内。而李三本人则总领各“部”,俨如君临天下的帝王。经过数年经营,李三的势力越来越大,耳目遍布朝野,“明作威福,暗操生杀”。不管是朝廷官吏,还是平民百姓,只要他对谁不满,就立即派人暗杀,官民震慑,莫敢撄锋。顺治八年(1651年),李三称霸京城之事渐渐传入大内,顺治皇帝十分震惊,就此事问陈名夏,陈名夏支吾不敢说话。顺治皇帝勃然大怒,立即命步军统领带人将李三逮捕,交刑部审理,刑部也迟迟拖延,不敢开审。顺治皇帝便命王公大臣会同诸大学士审理。审讯时,唯郑亲王济尔哈朗(满清开国皇帝努尔哈赤弟舒尔哈齐之子)大声诘责李三,其余王公及大学士,如宁完我、陈之遴、陈名夏等皆缄口不言。事后,郑亲王诘问陈之遴,陈之遴说:“李三巨恶,诛之则已,若不正法,之遴必被其害。”堂堂重臣,如此畏惧一平民,也可谓骇人听闻了。在顺治皇帝的干涉下,李三及其党羽最终被杀。因为之前陈之遴抢先提出要立即处死李三,引发了人们猜疑他是要杀人灭口。在面临郑亲王济尔哈朗调查的压力下,陈之遴终于承认了自己与李三有牵连,由此被免除大学士之职,从此失去了顺治皇帝的信任。)发往盛京。不过顺治皇帝爱其才华,不久即复职。
陈名夏之死只是一个序幕,清廷从未对江南真正放心过,随后又有江南丁酉科场案,牵连了一大批江南名士。